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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5 四月


 方来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褂子正在为宋氏量尺寸,胡氏站在镜子前,左右照着她那件新做的旗袍。沈氏则坐在黄花梨的凳子上喝茶。

 方静好进去的时候,胡氏笑着了出来:“四弟妹你看,这身旗袍如何?”

 方静好见她穿着一袭杏红色的如意襟旗袍,裙摆处也是微微打着褶皱,与她给平琬瑞设计的那一款有异曲同工之妙,便看向方来,正好方来转过身来,轻笑道:“那妹妹画的棉布旗袍给了我不少点子,觉着这样的裙摆既新式又好看,便给二少也做了这一款的。”

 他似乎故意将“妹妹”两个字提高了语气。

 “原来这是按着四弟妹画的样本做的。”胡氏也有些惊讶。

 方静好微微一笑道:“是二嫂有穿衣裳的架子,各式的旗袍穿在二嫂身上总是好看的。”

 胡氏笑意浓了些,又对着镜子照了一会,方静好在沈氏身边坐下来,与她一边喝茶一边闲聊。

 “大嫂的新衣裳也拿来了么?”她问道。

 沈氏莞尔一笑:“叫兰芝拿到屋里头去了,四弟妹没做么?”

 方静好摇‮头摇‬,沈氏便道:“有这么好手艺的哥哥,怎么不叫他做一件?”

 她正要说话,方来已笑道:“我正要来为妹妹做一身呢,老夫人的寿辰,总要喜庆些,妹妹你说是么?”

 方静好看着他,半响微微一笑:“也是,那待会儿便请哥哥去我屋里拿料子。”

 她直觉方来是有话要跟她说,本来是想拒绝的,可又想不出什么理由,回了桃苑,方静好把上次在沈氏屋里头选的那匹料子拿了出来。锦白色的底子,淡粉与水蓝相间的碎花,是她十分中意的。

 方来用软尺在她间量尺寸,方静好只觉得两人隔得太近了,不觉有些尴尬,别说他们真的不是亲兄妹,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,就算是,在她方静好心里也不能真把他当做哥哥的,毕竟她是另一个人。

 她正想着,方来却似是不经意的问道:“静儿,四少爷对你好么?”

 方静好怔了怔,不知该怎么回答。要说好,实在是说不出口,要说不好,以她现在的‮份身‬倒像是跟“旧****”诉苦似的,她一时愣住了。

 “静儿。”方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,忽然按住她的肩膀:“我们去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好不好?”

 方静好完全被他吓住了,半响才猛地推开他:“你说些什么!”

 “我不是说!”方来见方静好一脸惊愕,眼神里全是情愫,幽幽道:“你别担心,我已经想好了,你再等我一些时,我带你走!”

 “你疯了吗?”方静好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疯了。

 “我是疯了!”方着气道,“自从你嫁给那个子之后,我每天都在想你,那天你见到我叫我哥哥,你知道我多心痛吗?静儿,二少告诉我他对你不好,一点也不好!他外头还有女人!我想过了,你等我,就这几天,我筹到一笔钱,我们就远走高飞,带着爹离开这里好不好?好不好?”

 方静好冷冷的看着他,半响,道:“我想你弄错了,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方静好,对我来说你完全是陌生的。”

 这是她心里头的话,她不知道方来是不是能听懂,只见他望着她,眉宇间全是痛苦之,想到他刚才毕竟还未忘了爹,还算有些良心,不觉心里叹口气,放柔了些声音道:“你完全可以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,别再这样了,过些正常的日子,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,我想爹也会高兴的。”

 方来的手缓缓放下去,盯着她道:“静儿,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?我们村子那一年闹灾荒,我爹娘活活的饿死了,要不是你娘收留了我,我说不定也早就饿死了,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,你冲我笑,给我一个馒头,那个时候我就想,要好好保护娘,好好保护你,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,一定要出人头地。后来,二少看中了我的手艺,很照顾我的铺子,因为她的缘故,容府里头几乎所有的衣裳都交给我做,我以为找到了个大靠山,一时糊涂便…我也是想攒一笔钱,给你和爹好日子过,直到爹写信告诉我你要嫁进容家,你知道我当时恨不得立刻带你逃走,可是我太懦弱,我抛不下荣华富贵,抛不下辛辛苦苦好起来的生意,连你轻生都没来看你,我知道你恨我,怨我,怪我…”方来一步步的靠近她,“自从上一次见了你,我便一直会梦到我们在一起的情景,我们小时候一起趟水潭,娘在屋檐下一边绣花一边看着我们笑;我们在树下看落,我们以前的每一天。静儿,我是真的后悔了,这些日子我才知道,我没有了你名和利都是空的!静儿…”

 “够了!”方静好猛地打断他,“方来,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,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,以后也不想再听你提起,看在爹的面子上,我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。我最后提醒你一句,好好过自己的日子,别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。”

 方来与胡氏的事,她本是没办法去管的,就算有心也无力,也许反而会弄巧成拙,她唯一能做的,便是说这些话而已。

 方来愕然的看着她,不明白她为什么真的是变了,变得陌生了,他颓然的笑了一下,咬着牙道:“无论如何,我是不会放弃的。”转身走了出去。

 出门的时候,差点撞到一个人,他抬起头,看到那人的脸,心里的妒忌便如蚕食一般的疼痛起来,甩袖而去。

 “喂…”容少白被狠狠的撞了一下,莫名其妙的看着一个男人从自己的屋子里跑出去,刚想咒骂一声,便看到方静好僵直的背影。

 “他是谁啊?”他走到她跟前,扬了扬眉。

 “我哥哥。”半响,方静好平复好心情道。

 “那个裁师傅?”容少白眉间掠过一丝惊讶。

 “你算账学好了吗?”方静好不答反问。

 “天天对着个算盘,我的脑子都快住了。”他哼了声。

 “你的脑子本来就是住的。”方静好接口道,“否则怎么会一会答得出来,一会又忘个光。”

 “你!”容少白看了看她,忽然出招牌式的“腐笑”,“你是想套我话吧?我偏不告诉你。”

 幼稚!方静好白他一眼,没再理他。

 可他却跟在她身后道:“不过告诉你也无妨,反正我也不在乎,那天,不知是谁丢了个纸团过来,上面写了一串数字,我就照写上去了,没想到蒙对了。”

 方静好没想到是这么回事,更没想到他竟然自己说了出来。怪不得那天见他忽然手心里像是捏着什么东西。她动作慢了一下:“纸团?”

 “是啊。”容少白无所谓的点点头,“也许是哪个下人想讨好我吧。”

 方静好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做这种无聊的事,她想起葛氏那天正好来,要么就是她,她为什么要帮容少白呢?转念一想,她便觉得是了,这样表面上是帮了容少白,其实不就是让他越来越没用么?这倒像是葛氏做的事。

 说起纸团,她忽然就想到了那天齐雨给她看的染着血迹的布条,她后来曾想过,写这纸条的人要么就是和葛氏过不去,想揭穿葛氏私自动用家法;要么就是不忍再看她和韩澈受冤枉,她进府没多久,应该不是为她,那么就是为了韩澈。

 想起来,韩澈在容府是很受的,也许是哪个丫鬟见了他受罚心疼,又不敢直接去叫太太,一时找不到纸笔,只好咬破了指头写了那东西,也是极为可能的。

 她忽然间觉得四周像是笼了一层薄雾,恍恍惚惚的,半响,她笑一下,方静好,你又不是什么私家‮探侦‬,只想明哲保身而已,有些事知道了,对自己是没有好处的,她在职场多年,这些最明白不过。

 而且,她现在心里头还被刚才方来的事搅得纷无比,更没有心情去细想,只觉得脑子快要炸开了。

 容少白望着她,只见她一会儿蹙眉,一会儿又沉思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半响,他哼笑一声,为什么要把纸团的事告诉她呢?是想讽刺她轻易相信了自己,还是不想她对自己抱有希望?

 他告诉自己,就是想讽刺她而已,看到她失望他不是应该高兴么?

 此刻,窗外忽然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声音,是下雨了,已是四月了呢。方静好心想。

 四月的江南慢慢进入了梅雨季节,与初的雨不同,黄梅天的雨连空气中都是黏黏的,方静好站在窗口,透过雨帘望见梅若乘着伞,容少白正斜倚在伞下的贵妃椅上吃着枇杷。雨丝斜斜的落进来,梅若半边‮子身‬都是的。

 她本来不想同情梅若的,可是梅若来她房里的这段日子,做事的确很用心,规规矩矩的,她也找不出什么毛病,倒是她一来,桃心便省力了许多,也不用再受容少白的气了。所以她对她倒改观了不少。不过改观归改观,她还是无法做到跟她和桃心、桃玉、桃莲那样的相处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梅若性格的问题。

 想起桃莲,离开容府也有好一段日子了,不知她和水生可好?对于水生,方静好还是放心的,前世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,看人还是很少出错的,水生本纯善,正因为这样,她才会去跟柳氏说情,让桃莲跟了他。

 也许,他们现在正坐在茅屋前看雨,也许正在砍柴烧饭…这样的日子,虽贫寒些,也是温馨的,和相爱的人在一起,哪里不是春天呢?连这连绵不断的雨也是mian的。

 她低头想着,桃心进屋道:“四少,平‮姐小‬来了,说是在路上,叫你出去呢。”

 “平‮姐小‬?”方静好怔了怔,才反应过来是平琬瑞,她来了么?

 “她怎么不进府来?”她诧异的问道。

 桃心摇‮头摇‬:“也许是不想应酬府里的人吧,总之那下人说了,劳烦四少移步去大门口等她。”

 方静好失笑,那些都是下人说的话吧?平琬瑞才不会说什么“劳烦”啊“移步”什么的,不过也奇怪,她那样说话,自己反而觉得轻松。

 她打着伞出去,经过院子的时候,容少白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,她本不想睬他的,可是想了想还是扭过头道:“我去见平‮姐小‬,也许要出去一会。”

 其实她不是想告诉容少白她的行踪,只是怕被那‮姐小‬不了身,赶不回来吃饭,也好让容府的人知道她去了哪里。

 桃心正跟着走到院子里,看看方静好又看看容少白抿嘴一笑,四少跟四少爷的关系好像好了许多呢。

 容少白扭过头看到桃心的笑,又望了望方静好的背影,微微有些不自然。

 方静好撑着伞来到门口,没有看到马车,平琬瑞是个急子,应该还在路上便先差人来禀报了。她转过身,便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。

 韩澈站在屋檐下,依然是一袭梨花白的褂子,他是喜欢白色的,从方静好第一次见他起,便没有见过他穿其他颜色的衣裳,就如同容少白喜欢花花绿绿颜色鲜的衣裳、胡氏喜欢鲜红、宋氏喜欢满头珠翠一样。她忽然觉得有些讽刺,容少白是以白字取名的,可是却和白色一点儿也扯不上关系,他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倒满了颜料的俗气的锦缎。而韩澈便是一块月牙白的棉布,温和、清澈,偶尔触手间,却会有一丝微薄的凉意。

 她就这么看着他,不愿也不近,他似乎是感到了什么,侧过脸张望,然后微微一笑。

 “你在等人吗?”她问道。

 他摇‮头摇‬:“忘了带伞,在等马车去铺子里。”

 “为什么不叫人去拿?”她微微诧异。

 “嫌麻烦。”他笑一下。

 方静好看了他半响,不觉笑起来:“你还真奇怪,锦绣织那么多的事不嫌麻烦,拿把伞倒嫌麻烦了。”

 “就是因为平里太多事,所以有时间站在屋檐下看看雨竟也不错。”韩澈淡淡一笑,“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。现在桃苑的桃花想必开的很好吧?”

 她笑了笑,桃花是开的很好,只是桃花下的人太不匹配了。

 仿佛有默契似的,两个人没有再说话,屋檐下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地面发出脆脆的声音,雨丝密密的像是一道帘子,帘内帘外便是两个世界。

 她觉得这样的时光竟是无比的妥帖,静瑟却不尴尬、短暂却绵长。忽然地,就想起了这个时代的才女林徽因的一首诗: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;笑响点亮了四面风;轻灵在的光舞着变。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,黄昏吹着风的软,星子在无意中闪,细雨点洒在花前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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