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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6 齐心


 【076】、齐心

 这个扛着好几匹棉布的伙计居然是——容少白。

 阳光下。他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,一张脸映的红彤彤的,和平里那慵懒闲散的模样竟是完全不同。此刻,他脸上是颇为不自然的表情,侧脸看了方静好一眼,嘟囔了一句:“是我,怎么了。”

 方静好吩咐了那伙计几句,转过头来看住容少白:“你怎么…”看到他的样子,她心里又惊讶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

 容少白却耸耸眉恢复了一贯的戏谑:“像不像第一次碰到你时的打扮?不过这一次是我自己罚自己。”

 方静好记起第一次见到容少白时他也是这般打扮的,只是就如他说的,那次是被柳氏罚去做苦力的,而这一次…她张了张嘴,脑海里却是桃心说过的话,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 “我去看他们染布。”容少白扔下一句话便走了。

 方静好呆立了好一会,才去前厅找齐叔,齐叔正在算账,方静好道:“齐叔,二哥留下的那个玉算盘可还是在你这里?”

 齐叔不明所以地点点头:“是啊,上次给四少爷他不要,便暂时放在了柜子里。”说罢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算盘交给方静好,方静好接过来。那算盘是透彻的莹白色,珠子颗颗满圆润,摸上去有些微凉,她心里忽然就想,这样的算盘,想是每个小孩子都好奇、欢喜的吧?

 心里一个念头闪过,她问道:“齐叔,做一个这样的算盘需要多少时候?”

 齐叔道:“这…老奴也不知道,只是记得那一次是太太去卢掌柜那儿订做的,提前了一个多月准备呢,而且价格不菲。”

 方静好略微有些失望,若需要一个多月时间,怕是来不及了。她微微沉片刻,忽然道:“齐叔,我要出去一趟。”

 饰品铺里,卢老板讨好的跟在她身后:“四少,您需要什么?”

 “卢老板,你还记得几年前容太太来定制的玉算盘么?”方静好眼神扫过柜台问道。

 “当然记得。“卢老板笑道,”那时正值容二少爷的生辰,容太太吩咐我做个玉算盘,说是送给二少爷的礼物。”

 “那算盘据说要很久才能做好?”

 “是,那种东西本就少有客源,我是找江西玉器厂订做的,东西打个来回怕也是要上好几。”

 果然和齐叔说的差不多,方静好无奈,又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,卢老板最是会察言观。此刻见方静好神色间颇为失望,忽然想到什么,道:“四少可要算盘的挂饰?”无论如何,容府的四少可是大客户,他总不能让到手的生意飞了。

 “算盘挂饰?”方静好心里一动,“拿出来让我看看。”

 回到作坊,齐雨也已在了,果然如胡氏说的那般,“花想容”已易主了,现在的老板便是方来以前的徒弟,问起方来的去向,那人说师傅那一回来便收拾了细软,第二天把铺子交给他就匆匆离开了。

 “现任的掌柜姓杜,杜师傅说,那方师傅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淤青。”齐雨道。

 这倒让方静好惊讶了片刻,不知怎么,忽然就想起了容少白,那他不也是满脸的淤青么?她无法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,但这也实在巧合。不过总算是确认了方来离开柳眉镇的事,心里终究踏实了些。

 她问道:“四少爷呢?”

 方静好走进染坊的时候,容少白正用一‮大巨‬的木搅动那一缸调和了染料的水。从背影看着倒也有几分像模像样,只是当她走过去时,不吓了一跳,还以为他是得了什么病,仔细一看,才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。容少白的脸上沾满了绿色的染料,如电影里的“绿巨人”一般,正面目狰狞的对付从染缸里头挑出的一块布。

 从清晨到现在,他对这项看似简单的工作已经彻底失望了,神情间满是不甘,原来染一匹布也是如此之难的。他一边搅动染缸,不知怎么,便想到那方静好坐在阳光下染布的情景来,她跪在地上,看着满地的棉布皱着眉思考,他走过去揶揄她:“你染的是一只蜕了皮的蟾蜍么?”

 “你染的是一只蜕了皮的蟾蜍吗?”忽然耳边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,容少白以为自己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天,精神恍惚了,扭过头却看到方静好似笑非笑的表情,分明是初夏灼热的阳光下,她的模样却像是刚沐完浴一般,水湖绿的单衫,白皙的肌肤,弯月一般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狡黠。

 他忽然便更烦躁起来,飞快的搅动那一缸水,水珠飞溅开来,方静好下意识的退后一步:“容少白,你知道怎么染布吗?”

 他愣了一下,忽然想起那也是他当初问过她的话。眼睛微微一眯道:“你知道么?”

 “你忘了我染过青色的棉布。”方静好歪着头缓缓道,“颜色匀称、遇水不褪。”

 听到这八个字,容少白仿佛又想起了什么,薄薄的紧紧抿着,半响开口道:“那又如何?就算你知道也不会告诉我。”

 方静好愣了一下,本想问他为什么不去请教那些染匠,但随即便明白过来,那是他四少爷的自尊心作祟。记起那天清晨,她蹲坐在这里的时候,过来看好戏的容少白问她,你知道怎么染布么?她反问他,他很干脆的道,我不知道,就是知道,也不告诉你。

 她的眼神落在他的脸上,显然他也是想起了这么一茬,所以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吧?可她不是他,报复这种小把戏她没有兴趣去玩,何况就算要玩,也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。她轻轻一笑道:“容少白,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可以染好一匹布吗?”她没等他回答便继续道,“因为有人告诉我一句话,小菜加盐才入味。青出于蓝胜于蓝。”

 容少白怔了一下,嘴轻轻一动,似是在琢磨这句话,半响才道:“谁告诉你的?”

 方静好想了想,脑海里便浮现出那抹雪白的身影,一时间,那漆黑离的眼睛、那温润的笑意仿佛就在眼前。多则十、少则五。他已经去了多少天?一天还是两天?不想起时仿佛不觉得,一想起才发现原来时间有时候会这样缓慢。她咬着,不觉便出一丝微笑,只要想起他的笑,她昏暗的心底便如同亮起了一盏柔和的灯光。照的整颗心都是暖的。

 方静好细密的睫垂下来,角微微扬起,带着一丝隐秘的甜蜜,让容少白觉得有些莫名,那句话在他心里又念了一遍,他的眉梢下意识的扬了起来。整个锦绣织知道怎么染出青色布匹的人很多,那些染匠应该各个都晓得,但能把染的秘诀变作那样一句话的人,除了那人之外,还有谁?不知怎么,他蓦然间便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刺眼,见她已抬起头来,便移开目光去。

 “知道怎么染青色了吗?”方静好见他神情古古怪怪的,不觉问道。

 “我是个俗人,不懂这些诗诗句句的,也没那么好的‮趣情‬。”容少白背对着她道。

 方静好看不清他的表情,不知他为何突然又不太对劲,猛力的搅动着水,那个‮大巨‬的绿色漩涡像是要把谁下去一般。她皱起眉头:“容少白,你是来染布的还是捣乱的?”

 动作蓦地停下,他转过身来一张绿脸对着她,她本是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有气,此时一看,忍不住笑了一声:“我看你现在倒像只蜕了皮的蟾蜍。”

 容少白眯起眼,正要发作,忽然看见她的笑,竟又扭过头去。心里想着,如果知道有这么一天,当初打死他也不会说这句话,然后听见她说:“走吧。”他口而出:“去哪?”

 “染布啊。”她淡淡地道,“我对齐叔说,底下的伙计染一匹布便是十文钱,现在我们比一比,谁赚的银子最多。”说完抱起地上的棉布走出去。

 容少白眼睛微微一眯,扭过头去看着那一缸绿色的水,不知为何心烦意,猛地站起来跟了出去。

 五月的阳光虽然已有些炙热。但心静自然凉,还有初夏丝丝的清风,方静好把一匹匹染好的布挂上架子,青色的布匹风招展,她满意的吐了口气,转过头去时,不觉怔了怔,容少白那件下人的衣裳被丢在一边,居然光着上身,正从染缸里挑出一匹布,的肌肤在阳光的照下泛着金黄的光泽,细密的汗珠啪的一滴顺着背脊上的凹处滚落下来。她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‮体身‬,只是这一次,也许是阳光太刺眼,她竟微微有些窘迫,觉得不过气来。怔忡间,却又好气,到底是个少爷,这么一点阳光竟已热成这样,一看便知平时是养尊处优,不干活的。

 她正要走过去,齐叔已拿了巾与茶水过来:“四少歇息会吧,这天气说热不热,可在大太阳底下站着,也是够呛。”

 方静好接过水和巾道了声谢:“不妨事,那些伙计天天如此不也没什么么?”她心底轻轻一笑,几个月前她在地上蹲了整整三天,除了齐雨,没有人和她说过一句话,而现在不过几个时辰而已,竟已有人端茶递水。‮份身‬不同了,到底是不一样的。

 齐叔笑笑,眼睛便随着容少白转,良久叹息一声,眼底是欣慰和隐约的担忧:“四少爷从一大早便来了,老奴叫他只看着就好,他偏不肯,非要亲自动手,唉,四少爷从小到大哪干过这样的活儿啊?就算是大太阳底下也没站过这么久。”

 方静好无奈地叹口气,却已拿过巾与茶碗去递给容少白:“要不要休息一会?”

 容少白扭过头却没有在意巾和茶碗,拎出一块布飞快地道:“怎么样?”

 “什么怎么样?”方静好怔了怔。

 “我染的布啊!”容少白颇为不耐地扬了扬。

 方静好这才明白过来,他是想让自己检查检查,却又不好意思说,她走到架子跟前,看着那块刚刚着了的棉布,学着韩澈的样子泼了一盆水上去,微微有些惊讶。水珠顺着布匹往下滑落,色彩竟也是匀称柔和。齐叔已凑了上来道:“四少爷,虽然这着是否稳妥要等晒干之后才能真正看真切,但依老奴多年的经验来看,是错不了了。”说罢欢喜地忙活去了,那瘦弱的‮子身‬走动时还轻微颤抖着,似是十分激动。

 方静好抬起头,见容少白盯着自己,神色中有几分紧张和期待,似乎没有听到齐叔的话。那模样,像极了做完功课的孩子等待父母的检查,心里竟微微一软,朝他笑:“不错啊容少白!”

 一瞬间,他张了张嘴,似乎是怔住了,嘴角僵硬的保持在一个位置上,方静好见他像是石化了,下意识的想推他一把,触手间却又猛地缩了回来,她的指尖是微凉的,他身上的温度却是灼热的,晃眼下,她看到他颈上一细细的红线,愣了一下。红线下端,是一道符。那符她是熟悉的,是她从慧济寺求来的避符。

 容少白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,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,不觉用手抓住那道符,竟像是掩饰什么似的。

 方静好轻轻一笑:“干活吧。”便重新蹲下来,见他还是站着,仰起头喊道,“别忘了我们是比赛,你再站着我说不定就全部染好了。”

 容少白一怔,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:“比就比,谁怕谁。”

 夜初上,伙计们又忙碌了一天,一百匹布所剩的已不多,薪酬是结的,方静好坐在大厅里,齐叔在一边发放银两,她便学着在账簿上记下来,主意是她出的,这笔钱,她也必须仔细记录,要有个代。

 伙计们陆续散了之后,她算了算,把纹银用线穿起来递给容少白:“这是你的。”

 容少白看了一眼,忽然站起来道:“不是还是输给你了么?不用了。”说罢走了出去。

 方静好愣了片刻,望着他的背影笑起来,虽然这点小钱也许他不看在眼里,但他不要也是出乎她意料的,曾几何时,他半夜去账房“借钱”,又为了柳氏把每月的月钱交给她保管而与柳氏争执?她轻轻一笑把钱交给齐叔道:“把这些算在四少爷的月钱里吧。”

 容少白走出大厅,望了望天边的月,这一天竟那么快便过去了。在他以前那么多年的每一天里,无论是舒适的躺在软榻上喝酒赏桃、还是坐在包厢里吃饭看戏,或是四处游玩,日子总是过的缓慢的,就算是后来去了锦绣织,开始的时候也总是觉得难熬的,毕竟是自由惯了,而今天,他竟觉得天色暗的那样快,仿佛刚才还是刺目的阳光,转眼便是繁星满天了。

 此时,一个婆子匆匆而来,见了他才停下来:“四少爷,我们老板的信。”

 容少白一怔,回过神来,接过那婆子的信拆开,在月下眯了眯眼,信上只有一行小字,字迹是他最熟悉不过的——已有许久未见?是否忘了今之约?

 脑海里浮现出那抹暗红色的身影,他沉片刻道:“回去告诉你家主子,我换身衣裳就去。”

 那婆子很快走了,神色匆匆地未注意到树后站着的人。方静好收回目光,那婆子她认得,却也只见过一面而已,是把她拦在文娇龙屋外的那位。她在树下站了一会,指尖轻轻地碰到怀里的东西,良久,笑了笑,自语道:“看来是多余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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